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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山芋
杲绍祜
天渐渐地黑了,母亲手中的刀“嚓嚓嚓”地砍着山芋秧,然后侧着身子,往旁边一拉,刀头一甩,那大团的山芋秧就蜷作一团,跌向一边了。
我说:“娘,回家吧,妹妹说饿了。”
我看到娘停下来,拢了拢耷拉到脸上的头发,说:“你先回去带妹妹,我再干一会,多挣点工分,换钱给你买好吃的。”说着话,又弯下腰,忙活起来。
我说:“娘,我拿块山芋给妹妹吃,行吧?”
娘挺直了腰,对我说:“这是生产队的,咱可不能拿啊,如果被看青或队领导看到,会扣工分的。”
我点点头,说:“娘,你快点回去啊。”娘答应着,早伏下身子割起来。
山芋里人很多,我一边走,一边应着邻人叔婶哥姐的问话,一直往家走。
马上就要走出山芋地了,我听有人叫我,“小福,回家呀,过来一下。”我看到十几步远一个人,坐着的,看不到脸,听那声音,是大腰子。听大人讲过,他油嘴滑舌,混吃溜喝,坑蒙拐骗,善好溜沟舔腚;有三十多岁,论辈分,我得叫他哥。我对他向来没有好印象,不想过去,脚下并未停步。他叫得更急了,喊得很亲切,“过来,小福弟。”
我不情愿地慢慢走过去,看到大腰子坐在山芋埂上,正拿着一块山芋在那儿啃着,看我走近了,他把正啃的山芋递给我,说:“小福,快来吃点,,你一定饿了吧?”
我吞着涎水,摇摇头,小声说:“俺不吃。”我肚子咕咕叫得欢。
“听,肚子叫得多响,你不好意思在这儿吃吧,给——”他递给我一块半大的山芋,“拿回家去吧,谁要问你,你就说我给你的,啥事也没有。”
我还是站在那儿不动地方。
太阳落山好一会了,我和妹妹站在宅院西边等娘回家,放眼向西望去,远处的山芋地蒙眬一片,妹妹扯着我的衣角,反复问我,哥哥,娘什么时候回来呀,我肚子饿了,你听,咕咕叫呢。此时,我的肚子也是这样一个劲地“抗议”,我岂不知。我说,妹妹,你在家看门,我去看看娘啥时回来做饭吃。妹妹也要去,我哄她说,你得在家看门啊,回来我给我带山芋吃。
娘说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来,我拿定主意,快步向外走。
大腰子看我走了,急了,几步追上我,左手拉住我,右手拿着块山芋,往我小褂里面布腰带上一插,说,“拿去吧,我给的,看谁敢说。”
我拿定主意,一把拔出山芋,扔在地上。大腰子急了,说:“你咋这样?你看天快黑了,谁会注意一个孩子腰里插了块山芋?你家生活困难,拿去吧。”他重新把山芋拾起来,又插在我的腰里。
我说过给妹妹山芋吃,这回总算不食言吧。我不再拒绝,继续往家走。
“收工了,收工了!”有人喊道,听声音,是王会计。他正直、严厉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我很害怕,慢慢地走到跟前,我真想一步迈过去。
他看着我,笑着说:“没拿生产队的东西吧。”
我小声地说:“王叔,没拿。”就想快步离开。
王会计拉住我,摸了一遍,他摸到了山芋。我心里一惊,心说完了。没想到他说:“啥东西也没带,走吧。”
“啥东西也没带?”大腰子仿佛从天而降,突然从旁边蹿了出来,扯住了我,浑身一摸,那块山芋暴露了。他嚷道:“没拿?”那战利品在他手里晃动着,“这是啥?”
王会计无言了。
我嘴打着哆嗦,我后悔拿了这块山芋,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山芋是你给……我的……”
“怎么可能?”大腰子的嗓门高到天上了,“我能这么没有觉悟没有原则吗?拿生产队的财产给你这个小地主,笑话!”
我家成分高,可也只是白顶着地主的帽子,生活穷困极了。我反驳说:“就是你给的,就是你给的。”
大腰恼羞成怒,啪地给了我一巴掌,说,“说瞎话,我揍死你。”
陆续回家的人停下来了,驻足观看着。
大腰子拉长了声音对我说:“你偷拿了队里的山芋,还诬陷好人,我报告队长,扣你家15工分。”
大腰子好耍手腕,因跟队长跟得紧,常常假传“圣旨”,大家都叫他“二队长”。
我明知道……怎么着了他的道了呢!我暗暗叫苦。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往家挨着,我想着母亲夜色中忙碌的身影,我的脸上泪水横流。
我走到家,妹妹跟我说饿,问娘什么时候回家,我一声不吱。
娘回家了,脚步声重重地踩在地上。
我说:“娘,山芋真的是大腰子给我的,他硬给我的,我根本不想要。”
“娘相信你,可大腰子能信得过吗?不能拿公家的东西,你不懂吗?”
不知什么时候,娘把鞋攥在手里,噼哩啪啦地夯在我的屁股上,疼得钻心。妹妹吓得大哭。
后来我才知道,大腰子曾向我娘借过两毛钱,赖着不还。我家生活太穷苦了,娘向他讨要,几乎跑断腿才要来这钱。这事竟得罪了他,一直怀恨在心。这不,报复来了!
娘打在我身上的疼早已感觉不到了,可我记住了娘当时说的话。自那以后,我伸出的手便有了原则,还有底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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