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精英晴雯：不是死于任性，而是死于舒适区

arrarpetahack

金庸先生的《鹿鼎记》里，有这么一个小故事。
康熙交给韦小宝一桩小小的剿匪任务。但韦小宝自知，行军打仗自己就是菜鸟，而且他虽为皇帝亲信，实际TITLE只是个都统，用不起名将宿将。忽想起去天津出差时，别人都来奉承自己这个朝廷心腹，只有一个大胡子中下层武将一句马屁也不肯拍，还皱眉扁嘴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韦小宝想：这人可用。不肯拍马屁，一定有本事。
韦小宝不知此人姓名，遂托兵部尚书纳兰明珠，从天津调了几十个长了大胡子的武将连夜进京，终于点到了秋香。这个大胡子叫赵良栋，在小说里和历史上都是平三藩功臣。
金庸先生世情练达，他信手编排的这出Sketch Show（独幕剧）里，有韦小宝的江湖智慧，有明珠的缜密老到，也有专业人才赵良栋的孤高自许。
世上并无韦小宝。其实发掘赵良栋的，是康熙皇帝本人。康熙对赵良栋的评价是：伟男子也，行间著有功绩，但性躁心窄，每与人不合，有时奏事阵前，亦言语粗率。朕保全功臣，始终容之。



对不起串台了。众所周知，我的主业是读红楼。
我有一个朋友，奇女子也，一样是性躁心窄，每与人不合，有本事而不喜欢拍马屁，她叫晴雯。
果然自古美人如名将，都是有大脾气的。



当然，韦小宝的“不拍马屁=有本事”并不科学。拍不拍马屁是人格特质，与具体处理业务能力毫无关系。韦氏招聘人才的实际逻辑是，有本事的人，往往自我价值感更强，所以更不屑于通过降低身段来获取利益。反之，一个人的底线越放越低，也是他的自我价值越降越低的过程。
这个逻辑，从金庸给韦小宝安排的出身也能看出来，韦小宝的母亲是低级妓女，父亲是谁干脆无从考证。这个从小在妓院里耳濡目染的孩子，行事不设下限，不择手段，不顾名声，只贪实利。他娶了7个老婆，但从不指望老婆们真心爱他。
自我价值低的人，可能更愿意通过讨好别人来获得世俗的成功。但自我价值高的人，无论世俗事业成败，都更容易获得内心的自洽。用一句通俗鸡汤来说，当整个世界都不认可你的时候，自爱是最后的防线。身为下贱，也可以心比天高。
我的朋友圈里，喜欢晴雯的人和讨厌晴雯的人差多不势均力敌。喜欢她的人，爱她的天真美丽心直口快，叹她士为知己者死的情义，悲她百口皆谤含冤而逝。而不喜欢她的人只要一句话：你愿意跟晴雯这样的人共事吗？毕竟，如果排一个《那些年，被晴雯得罪过的人》榜单，素材实在不缺：林黛玉、袭人、秋纹、小红、坠儿……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媳妇婆子们。
但无论喜不喜欢晴雯，有一点大家是共识的，晴雯的自尊自爱，在红楼丫鬟里数一数二。
曹公写晴雯性情的判词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这里的“心比天高”，未必是指她想要做赵姨娘接班人，而是说，她虽然自称奴字辈，但自我价值感从未低人一等。



晴雯的出厂设定里，确实一直都是“高人一等”的。她有骄傲的资本。
第一条，当然是相貌高人一等。人尽皆知“晴是黛影”，长相也相似。在《红楼梦》里，长得像黛玉绝对是自带光环。凤姐都说，合府丫头们都没晴雯生得好。晴雯去见王夫人，刻意低调素面朝天都没用，王夫人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西施，被儿子身边居然有个“祸水”级别的美女这件事整崩溃了。后来王夫人给贾母安利袭人的好处时，还凭良心说道：比起晴雯，袭人的模样要次一等。
第二条，是业务能力高人一等。在业务上的不可替代性，是所有职业安全感的基础。“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这种玩命加班的行为，就是因为这种高级奢侈品，一般人见都没见过，更别说补了，只有晴雯有眼界有技术。放在现代，妥妥是让所有女生疯狂的高端时尚设计师。
但晴雯的重要资本，还有一项隐形的“高人一等”：她是老太太亲手挑中的人。一个年方十岁的漂亮女孩，被赖大家的买来，因贾母见她“伶俐标致，十分喜欢”，赖家便将她孝敬了贾母。不能小看这个入职流程。第一眼看中晴雯的，是贾府奴仆系统里最尊贵的夫人；第二眼看中她的，是贾府主子系统里最尊贵的夫人。
贾母喜欢聪明漂亮会说话的人。她老人家眼里的袭人，是没嘴的葫芦，而且不是家生子，随时可能被家人赎出去；而晴雯就不同了，长相一流，业务能力过硬，还能做气氛组。贾母给了宝玉两个人，实际上的升职储备人选，可能只有晴雯一人。赖大家的愿意帮助晴雯把她的姑舅哥哥也买进府里，还给他娶媳妇安家，本质也是预埋情份。
所以，晴雯不是小红，内部跳槽只需要双方直属leader互相确认一下就行；晴雯也不是坠儿，说开除就开除甚至不必汇报。想动晴雯，先得想想怎么不伤老太太识人之明。王夫人向贾母汇报的时候，只敢说因为晴雯得了女儿痨，三天两头生病，已不具备正常工作能力。想想，若是王夫人当着贾母的面说晴雯是“狐狸精”，那贾母岂非成了给纣王送妲己的女娲……串戏了。



但命运笔下的玩笑是，处处自视高人一等的晴雯，却眼看着同一起跑线上的袭人抢先一步完成了内定升职加薪。书里从不讳言她对袭人的各种讽刺挖苦，袭人的外号“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多半也是晴雯的脑洞。
两个基层干部的一次冲突，就是晴雯撕扇事件前奏。某次，晴雯伺候宝玉时失手摔了把扇子，偏遇宝玉心情不好，骂她蠢，晴雯还嘴说你有本事就开除我啊，宝玉说你有本事就辞职啊……袭人好心出来打圆场，对晴雯说：姑娘你冷静点，都是我们不好。晴雯一听“我们”二字瞬间醋意大发：啥叫“我们”？你啥时候骑我头上了我咋不知道？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
晴雯嫉妒袭人，一直都是口头占便宜。晴雯喜欢宝玉，但两人不管是像孩子般拌嘴还是一起胡闹搞事情，都更像是损友玩伴，从未有越界私情或献媚邀宠。只是美人毕竟不如名将，在众口谣诼之时，那个纵容她快意人生的玩伴，没有保护她的能力。
最大的危险，还不在诽谤攻讦，而在于她所有自认“高人一等”的优势，从另一个维度看全是取祸之道：美，是原罪；业务能力强但不服从团队第一负责人管理，是不稳定因素；至于老太太的影响力，是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消逝的……



晴雯命运的最佳隐喻，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宝玉向晴雯陪罪说，我不该为把扇子折腾活人。晴雯说：你还别说俺就喜欢听撕扇子的响声儿。宝玉说那你就撕着玩，我点赞。
这个故事看似顽童游戏，却隐含了两个上古老梗：夏朝好声音+一年一度烽火大会。夏桀宠妃妹喜最爱听丝帛撕裂的声音，于是桀就让人撕给她听；周幽王宠妃褒姒笑点高不可攀，幽王就搞了个烽火戏诸侯。两个故事应该都是杜撰的，但不妨碍历代道学家拿它作为红颜祸水的例证，让女人做业务崩塌的替罪羊。
可笑可叹，背了淫乱名声含冤死去的晴雯，与宝玉之间清清白白。而真正与宝玉有云雨私情的袭人，却是领导眼中优秀员工的典范，同僚眼中贤良淑德的榜样。这个对照骂尽多少世态。
但现代人评论晴雯里，最常见的说法是：她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善良的人们，会感慨为什么林黛玉不能学学薛宝钗，晴雯为什么不能学学袭人。但作为现代人，结论难道不该是：晴雯为什么不能跳槽？因为怡红院不值得，就不是一个正常的职场。



对于怡红院员工来说，美是原罪，是阻碍少年主人上进的绊脚石。著名的晋商乔家，选女仆时从不选未婚的丫头，只选已婚妇女和婆子。而以模仿《红楼》知名并影视化的网文《知否》里，女主角盛明兰的哥哥盛长柏，就是个只用丑丫头伺候的有志青年，后来果然仕途平顺，官至三朝宰辅。现代人写书，尚且是这个价值观，大家就原谅王夫人吧。
晴雯并不是没有风险意识，这个女孩聪明乖觉程度很高。想想看，晴雯从小就在宝玉身边，但宝玉的亲妈王夫人居然不认识她。一则说明，王夫人基本不干涉怡红院人事，这是贾母的保护区。二则，晴雯知道王夫人的脾气秉性，所以从不主动在她面前刷存在感。王夫人叫她去问话，她不敢打扮；王夫人问她宝玉的近况，她也赶紧推说：我就是个守夜看房子的，不接近宝玉，好歹我不知道。阅读空气能力和求生欲都强到爆棚。
可惜，这点子小聪明已经改变不了她的命运。王善保家的进谗言只是助攻，晴雯躲了王夫人一辈子，怎么也不曾料到，她某次骂小丫头的样子，偏偏入了领导的眼。百密一疏，是偶然也是必然。人过得太舒适了，往往察觉不到温度的变化和周遭的眼光。



晴雯最痴之处，是真的把怡红院当成了家，当成了最大的舒适区。
她没有把一手好牌打烂，她是从来都没有主动出牌，明知有风险无前途，仍然坚持鸵鸟策略，对上韬光养晦，对下放飞自我。在怡红院，她心安理得享受着宝玉的娇宠包容，对坠儿鼠窃狗偷的行为动真气，把吐槽袭人当成日常乐趣。她瞧不起像小红这样一有机会就想露脸上位的社畜作风，反而喜欢像芳官那样直给的玩咖，可能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因为这里是家，所以她明知道自己不讨王夫人喜欢，也越不过袭人的位置，还是把所有的安全感都寄存在了这里，假装看不到各种潜伏在暗处的风刀霜剑。只觉得自己生是怡红院的人，死是怡红院的鬼，“便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个门”。
世界上没有永远的舒适区，养在动物园里的猛兽永远成不了森林之王。美人也好名将也好，有本钱的话，还是要在风刀霜剑中搏一把命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