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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踏入他恬淡的故事
东京,1914年,港屋开业了。秋天,红叶遍地,有风过,满天都是零乱失散的心。
港屋是一间画室,出售的多是些精美的书签画册,也有些诗集,装帧剔透。这些东西,颇为价廉,作者多署名竹久梦二。
竹久梦二还没什么名气。虽然他给日本发行量最大的杂志、书籍画了为数众多的插画,也写了醉过无数少女心的诗,但显然在名人如过江之鲫的大正时代,一个没背景、性格内向的小画师不会引起多大关注。
但竹久梦二恬淡、文艺小清新般的生活,招至众多少女的青睐。笠井彦乃正是其中之一。
笠井彦乃的家就在港屋北面,距离很近。笠井彦乃在东京女子大学专攻日本画,放学后,她总要经过这家门面很小的畫室,从橱窗里偷偷瞟一眼让她挂念的画家,成了每天必备功课。
竹久梦二独特的风格让她叹服,给了她启发。
港屋开张一个多月了,笠井彦乃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那扇门。角落里的男人停下笔,微微一笑。
一段故事开始了。
初恋,塑造出“梦二式美女”
竹久梦二有过另一段故事,有个类似的开始。
在早稻田,那是1906年,同样对绘画感到迷茫的他,也是怀着如此忐忑的心情,推开了一家美术用品店的门。
这家店刚开业五天,店主是个面庞圆润、身材标致的年轻寡妇。在散发着油漆味的店里,竹久梦二到处翻找着雁次郎的手绘明信片。可惜,他没有如愿,但他的初恋开始了。
这个名叫岸他万喜的女人简单地询问了他的情况,得知他是个农民的儿子,早稻田大学附属实业学校的工读生,为了学费,他每天要送牛奶和报纸,晚上就借宿在附近农户家。他正为学费和食宿发愁,并因为失去绘画方向而焦灼。
岸他万喜大方地说:“店的楼上还有一间空房,你可以搬来住。你也可以画一些明信片,放在这里寄卖,学费就不用太发愁了。”
是的,一切都不用发愁了。一年之后,这家店成了夫妻店。
画家的灵感总可以在妻子身上找到。婚姻里的竹久梦二似乎醍醐灌顶,发现了东西方美术的切入点、共融点。他以妻子为模特,独创了一种东洋人物风俗画。画中人物大都是大大的眼睛,满怀哀愁,带着朦胧的柔美。她们身着和服,五官小巧妩媚,身材丰满圆润,或拈花或伺茶,表情沉静,目光游离,似乎处于离乱的哀怨中,不可名状地展示了东方女性的“易碎之美”。人们称其为“梦二式美女”。
“盼兮美目又极具营养”,这样令人耳目一新的画风,给日本美术充填了无尽乡愁。《梦二画集·春之卷》出版时,给了他无尽灵感女人却拿着离婚协议,离开了。她的美,让太多的艺术青年趋之若鹜,这是竹久梦二无法忍受的。
《梦二画集·春之卷》的扉页上,他依然写道:献给分别的眸之人。
抱歉,请原谅如此无能的我
竹久梦二30岁,笠井彦乃20岁。像夜深人静时的那一道光,也像冰天雪地里的一盆火,岸他万喜的独立、笠井彦乃的温柔如水,都激发出竹久梦二艺术细胞里的所有能量。
但笠井家门第高贵,显然不打算把女儿的一生交给一个年龄颇大、毫无建树的小画师。父母整天派人看着笠井彦乃,不准她与竹久梦二交往。
带着失望和落寞,竹久梦二远去京都,寄居在高台寺旁的出租房里,继续创作。他每周给笠井彦乃寄去一封信,信里满是相思之苦。
笠井彦乃被困在家里,连洗澡都被佣人监视。幸好这佣人从小就跟着她,反倒成了这对情侣的通信员。竹久梦二的每封信都落款“山”字,笠井彦乃则落款“川”。
得知笠井彦乃已从学校毕业、在著名画家寺崎广叶家里学画的消息,竹久梦二立即要她拜托老师,推荐她到京都艺术中心来进修。“请信任我。我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这次不行的话,我会死掉的。”笠井彦乃的家人同意了。
那是足够一生铭记的日子,当天的《彦乃日记》记载:“这样的日子从前未曾有过。我想,把自由而有责任的每一天,经营得更好更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形影不离,他们到北陆加贺旅行,一路走一路画,在合适时就举办一个小型艺术展览。在神户,笠井彦乃病了,但是长崎的展览门票已经销售一空了。那时,梦二式美人已成了日本民族的标志物之一,他的“画中有诗,诗中则有着大和民族两千年文化积韵”的美女受到太多的欢呼。为了不让观众失望,竹久梦二决定留下爱人在神户休养,自己去长崎。等那边的展览结束,他急匆匆赶回神户,笠井彦乃已到无人搀扶就无法行走的地步了。
虽然还剩下两个展览的任务,竹久梦二却再不打算离开爱人了,他推掉了所有应酬,全天候陪护着她。
笠井彦乃的父母得知消息,把女儿接回,送入医院。这对爱人再次分离。每天,竹久梦二早早地来到病房门外,面对着笠井家拒人千里的冰冷表情,日落时分再垂头离开。一个半月之后,笠井彦乃家人将他以非法骚扰的罪名,告上法院,竹久梦二被迫离开京都。
临行时,他给爱人留下一封信,“真的很抱歉,请原谅如此无能的我。”
心是忘了上紧发条的钟,停在那刻
举世名画《黑船屋》问世了,这幅被称最高杰作的作品,完全是竹久梦二思念的结晶。
1920年1月16日,25岁的笠井彦乃没撑到等到爱人的那一天。最后一封信中,她依然不断呼喊她的“山”。
“彦乃死去的时候,我也跟着去了。以后只是一个空躯壳在活动。”竹久梦二似乎被掏空了。已经出版了几本诗集的他,新诗集《寄山集》又在两个月后出版。里面是每天两首,共计一百二十首阴阳相隔的生死恋歌。随后竹久梦二把新建成的山庄叫做“山归来庄”。
山归来庄里,竹久梦二写诗画画,写一本没有人看的日记,“严寒,你来吧,死神,你来吧。”“真正启程的那一刻,意味着对死亡的跨越。”“其后的岁月,净出入于愚蠢而慌乱的男女痴情,真是连想都不愿去想。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啊:女人的面影一张张重叠在一起,与其说是沉重,不如说是如释重负。”
虽然,仍有不少女性走入他的世界,即便到了晚年,他身侧都有面容姣好的女学生服侍,但任何人也无法让他产生出对笠井彦乃的那般深厚怀念。
不在山归来庄的时候,他就带着唯一的儿子竹久不二彦,继续周游全国,并在任何想停留一下的城市,开一场小小的展览会。在每一幅画作的签名处,他都会写下“竹久梦二,三十五”。
儿子问过他好多次,这个“三十五”是什么含义,他含笑不语。
1934年春,竹久梦二被诊断出严重的肺结核,这病在当时是绝症。但他不打算戒烟。住进医院的那天起,他把日记改为回忆录式的散文笔法,那本书出版时,被命名为《病床遗录》,记载了他和笠井彦乃分开后直到“今天”的全部记忆。
9月1日早上,竹久梦二合上了日记本。即将陷入昏迷的他不停呢喃着,“川,等我,你的山可以彻底睡了。这个世界啊,谢谢。”
因为金属不利于火化,应殡仪馆要求,儿子把他手上戴着的戒指摘下,却意外发现戒指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山35—川25。儿子突然醒悟,山和川是父亲和笠井彦乃彼此的昵称,而竹久梦二35岁那年笠井彦乃死去。儿子相信,在父亲心中,永远有一个数字,是为了一段爱情,像一只忘了上紧发条的钟,停在那一刻。
《病床遗录》的最后一句是:“倘若告别的话,愿死在秋天——因为可以收集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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