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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这个精灵，像一群乖巧的小兔子，在1980年的原野上活蹦乱跳。
我敢肯定，睡我上铺的同学那颗十八岁的心，已经变成了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正想品尝春草的嫩绿。
凌晨的时候，寝室的同学还在甜甜的睡梦中，上铺同学就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拿了一本英语书出了门。这位同学，平时是不爱学习的，老师经常批评他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水淹到颈子了都不忙，他的英语更是一塌糊涂，连单词都记不得几个，而英语老师在课堂上又专门抽他答问，故意出他的丑。现在，他居然迷上了英语！
时间还不到五点，天上有几颗寥落的星辰。校园里静悄悄的，几盏路灯闪烁着昏黄的光。上铺同学踩着自己斜长的影子，来到操场边，靠在一根电杆上叽哩哇啦地背单词。当时没认真学音标，学单词的时候，他就在后面注上相近的汉语读音，比如book（书），他就在单词后面写上“布克”；mother（母亲）后面注上“妈仁”；有时确实找不到对应的汉字，就画一个只有他自己清楚的符号。一边背单词，上铺同学的眼睛还向不远处的另一根电杆瞟。那下面，还站着一个比他更早到的女同学。
这个女同学，是我们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她的父母都是教师，家境就比一般同学好。她又是幺女，在家里备受宠爱。人又很活泼，成绩又好，老师也备加称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上铺的同学对她开始倾心了。
上铺同学做出的第一步决策，就是开始疯狂地学英语，有什么不懂的，正好可以向团支部书记请教，因为她还兼着英语科代表。“你也要钻研英语了？好呀！建设四个现代化，正需要外语知识。”团支部书记见我上铺的同学去向她请教，她的两眼放着光。上铺同学没料到她这么爽快和热情，反而有点手足无措，红着脸说：“我底子薄，你得帮帮我。”团支部书记说：“我希望每一位同学都不掉队，我还希望你努力学习，早日加入我们共青团组织。”上铺同学激动得直点头：“我一定努力，一定争取！”
于是上铺同学像上紧了发条的钟，滴滴答答走过不停，晚上熄了灯，他就打着手电筒在被子里看书；早上又一大早去晨读。不久，他的成绩飞速跃升，英语更是突飞猛进，连英语老师都瞪大了吃惊的眼睛。
一天清晨，上铺同学比平时提前来到操场的电杆下，团支部书记还没来，他紧张地在那里不停地往女生宿舍张望，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身旁。他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快速掏出一支钢笔：“一件小小的礼物，送给你！”
团支部书记感到一丝突然。这是一支崭新的黑色钢笔，上铺同学特地请人在笔套上面刻了一句名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接过笔，团支部书记微微一笑，只轻轻的说了两个字：“谢谢。”上铺同学赶紧攥了攥拳头说：“那我们交个朋友好吧？”这是团支部书记没有料到的，但她很快镇静下来，坚定地说：“我在大学等你！”
那天早晨，上铺同学一路春风，踩着棉花似地回到寝室，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兴奋地把他内心的秘密告诉我们：“她在大学等我，她在大学等我呀！”
那一年，我上铺同学果然如愿以偿，考上了成都的一所大学，而且是外语系！可团支部书记却意外地落榜了，上铺同学很伤心，他鼓励团支部书记说：“别气馁，明年再考，我在大学等你！”但团支部书记最终没去践约，当年秋天，她就顶替母亲当了一名教师。
就是在这一年，我的哥哥也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定了亲。
哥哥从小就渴望学习文化知识，但由于家里缺少劳动力，他只进过五天校门就辍学了。在我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来没有休息的时间，除了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还为集体养了一头耕牛，干农活，割草，推磨，挑水，特别辛苦。父母为了弥补没让他读书的内疚，就在远房的表亲里物色了一位能干的姑娘，认为这是亲上加亲，然后找媒人去撮合。
定了亲，男女双方得交换一点礼物。我的表姐、也就是我未来的嫂嫂送给哥哥的是一双鞋垫。这是那个时代农村男女青年常见的爱情信物。红布上，表姐用圆珠笔画着密密麻麻的方格，然后用白色的丝线，一针一针绣出了美丽的花草，一对喜鹊快乐地飞翔。这双鞋垫，哥哥舍不得用，把它压在枕头下，精心地保管着。有好几次，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哥哥正拿着鞋垫痴痴地看，幸福就在他的脸上荡漾。
收了表姐的礼物，哥哥也想回赠给她一件礼物，那段时间，哥哥就为这事焦虑，不知送什么好。他对我说：“老弟，你在城里上学，帮我看看有啥好的礼物。”我笑着对他说：“我可还没给女孩子送过礼物，我哪知道她们喜欢什么？”哥哥说：“那城里人送些什么？”我说：“好像谈恋爱送手表，结婚要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哥哥说：“我可送不起，再说我们农村人，要那些啥用？”
后来，不知哥哥从哪里得到启发，他买了一条丝绸的手帕。柔软而洁白的手帕上，绣着大红的梅枝，喜鹊闹梅花，和表姐的礼物恰好呼应，我不得不叹服哥哥用心之深。可买好了礼物，却找不到送去的机会。虽然表姐和我们同村，但乡间规矩，不是逢年过节或做生日酒，男女双方也是不能随便见面的。平时我和哥哥一起上山割草，他总是一个人要爬上山顶，我知道他是在眺望表姐生活的地方。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下午，突然传来喜讯，邻村晚上要放电影。那个时候，看电影是乡村的文化盛宴，不管多远，只要得到消息，忙碌的庄稼人都要放下一切，邀约着去看热闹。哥哥兴奋着，他断定他的恋人也一定会去，所以早早地吃了晚饭，就和我匆匆出了门。走在路上，他东张西望，不停地和熟人打招呼。我心里明白，他是在寻找表姐的身影。
赶到放电影的晒坝，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以往我们都要设法挤到中间去，尽量离放映机近一点。今天哥哥却坚持站在外围看，我犟不过他，就只好远远地望着银幕。电影的名字叫《今天我休息》，是一部刚刚解冻的爱情喜剧片，人群中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可看了一会儿，哥哥就神秘地从我身边消失了。我当时只顾着看电影，也就没有理会他的去向。直到散场的时候，哥哥才突然地钻到我的面前，他笑嘻嘻地问我：“好不好看？”我正要回答，却见表姐从我们身边一晃而过，我恍然大悟，于是反问他：“你没看呀？”哥哥嘿嘿地憨笑，洋洋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后来，表姐正式成为我嫂嫂的那一天，他们互相才发现，表姐送给哥哥的鞋垫还是崭新的，哥哥送给嫂嫂的手帕，也同样一尘不染。
爱情，经过多年的冬眠，在这个时代的早春苏醒过来，像离离原上草一样，蓬勃地生长。或者像一粒豆子，经过雨水的浸泡，自然地撑破了硬皮，开始生根长芽。连村上的莽子，也走上了桃花运。
莽子人长得五大三粗，却是木头木脑，自小就死了娘，和他爹相依为命。他爹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人，把莽子管得服服帖帖。家里穷，到了三十岁还没人做媒，两个单身汉过日子，屋里乱七八糟。但莽子有一身蛮力，像一头牛。时来运转，有人看起了莽子这身力气。
原来，村上有一户人家，养有四个闺女，男人又得了哮喘病，在生产队上，缺劳力只少挣点工分，年终少分点粮，现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经营责任制，田土包到了一家一户，没有了男劳动力，田没人犁，种没人播，庄稼也没人收，不但招人笑话，生活也成了问题。所以这家人决定招郎上门。在乡下，不到万不得已，男人是不愿倒插门的。于是这家人就看上了家境不好、但力气却好的莽子。
虽然同在一个村，彼此也知根知底，但相亲仪式还是不可少的。相亲的地点约在媒人家里，莽子爹带着莽子去看人（相亲），连一件干净的衣服也找不出，最好的一件，肩头上也有一个疤。因为都是熟人，也就免了相互介绍了解的环节。媒人那天约了两对人相亲，所以她很着急，双方坐下后，她就开门见山：“桃子熟了自然就要摘，儿女大了自然就要成亲。一个门当，一个户对，都是一个村上的人，祖宗八辈都熟悉，你们两个就干脆点直接表态吧。”
莽子是第一次相亲，从没经历过这阵势，他连头都不敢抬。
因为是女方先私下看上了莽子再叫媒人提的亲，所以就显得要主动一些。其实那姑娘也不小了，已经满了二十五，早该出嫁了，只是前几年家里留着她多挣几年工分，才把年龄拖大了。那姑娘话也不多，只红着脸细声细气吐了两个字：“愿意。”
媒人就转过脸来：“莽子，该你了。”
莽子紧张得满头大汗，越发说不出话来。莽子爹鼓起眼睛说：“开腔噻！”
莽子双手紧紧地捏住衣角，嗫嚅着，嘴动了动，话又被他吞了回去。场面一时陷入尴尬。媒人急了，拍着手说：“人长得莽头莽脑，莫非裤裆里少个东西？”这句话一出，更是把男女双方弄了个大红脸。莽子喘着粗气，看了一眼他爹，脱口说道：“爹爹干我干！”大家先愣了一下，然后都笑了起来。
媒人更是笑岔了气，她捶着腰说：“你真是个活宝！”
因为女方家急需劳动力，加上他们早过了晚婚年龄，所以莽子很快做了上门女婿。他的那句“爹爹干我干”也迅速成了村上的流行语。
33年过去了，今年春我回到故乡去，见到莽哥莽嫂正带着三个留守的小孙子在田里劳动，皮肤已经跟泥土一个颜色了。邻居告诉我：“现在大家都不愿种地了，只有莽哥莽嫂还一天到晚把田土打理得一根杂草都没有，真是两头老黄牛！”
莽子享受着做上门女婿的快活的时候，七姑却坠入了情感的地狱。那些年，我们村上陆陆续续来了一些重庆的、县城的知青，当中有一个姓茅，戴一副眼镜，镜片比玻璃瓶底还厚，大家都叫他“茅眼镜”。茅眼镜酷爱读书，出工的时候，他肩扛锄头，手拿书本。歇工的时候，其他人在一起抽烟说笑话，他却在一旁认真看书。看得入迷时，他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哭哭啼啼，这时村人又喊他“茅癫子”。
“快看，茅眼镜又癫了！”人们指指戳戳。可谁也没有想到，七姑却喜欢茅眼镜发癫。
七姑是村上青年突击队的副队长，圆圆的脸盘，水灵灵的大眼睛，一条粗大的辫子拖在身后，男人都说那是一条乌梢蛇。七姑上过小学，特别喜欢文化人，茅眼镜的痴癫恰好打动了她的芳心。当得知他们相好的消息后，村上的好多男人恨得咬牙切齿。
后来，村上的知青东一个西一个回了城，茅眼镜家庭出身不好，又无任何背景，还是外地人，成了村上最后的留守知青。七姑倒很高兴，她已经做好了当新娘子的准备。可就在这时，茅眼镜参加了1980年的高考，竟然考上了中专。七姑觉得自己没看走眼，心里也乐滋滋的，可七姑的娘心中却布满了阴影。
茅眼镜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晚上就悄悄溜出生活了五年多的村庄。除了衣服，他没带走任何东西。留给七姑的，是一封绝情信，信上只有六个字：“宽恕我，对不起！！”
七姑癫了，是真癫。她披头散发，幽灵一样在村里游荡，嘴里反复说一句话：“他抱了我，亲了我，我是他的人了！我要跟他去！”七姑的娘找了人把她拉回去，关在一间小屋子里，请了医生扎针，又请了道士做法事，还是不见好转。七姑的娘就一边流泪一边说；“傻孩子，庄稼人有庄稼人的命呀！”七姑就在窗口喃喃自语：“他抱了我，亲了我，我是他的人了，死了也要做他的鬼！”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七姑从小屋里失踪了。村上好多人都自发地打着火把去寻找，结果在一株大黄葛树下找到已经上吊的七姑。那是她和茅眼镜曾经约会的地方。
愤怒的村民报了警，并状告茅眼镜犯了强奸罪。但公安很快排除了这些流言，原因是七姑还是处女身，且也没得他杀的任何证据。
据说，掩埋七姑之后，有人曾看见茅眼镜晚上偷偷地到那株黄葛树下去烧了一沓纸钱，而且又哭又笑，像他看书入迷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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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11 14:28: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