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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耄耋之年的父亲突然说要在外租房。
虽然之前我与老公也一再邀请他到我们家住，可他坚持要在外面租房，租金还不能超过一千。按此标准只能在一些城中村找，看了几天，觉得有一家1500元含家具的还合适，在我们公司楼下，白天还能对他有个照应。看完房子的父亲说，先不忙定，你妈妈可能不同意我出来住。
因为看房子的关系，路程有那么远，有幸和父亲能相处一天时间。才发现七十多岁的老父亲眼睛变得迷离，神情小心翼翼，双手因为长期酗酒变得颤抖，碗里的花生米夹半天夹不起来，只能用勺子，他外孙说：爷爷，您剥一颗花生，一半的米米都抖在地上了，我帮您剥吧。
父亲是一名老去的转业军人，为深圳的初期建设奉献毕生，最后把我们这些“深二代”培养成人。他口中的“你妈妈”是我的继母，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比较正常的，我遇到的是那“九个”，而非“一个”。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嫁给了一个愿意取我的人，我想，我的离开终于让他们可以彻底成为真正的“一家三口”，希望他们幸福快乐！继母的不欢迎和父亲的无柰，结婚十几年，我极少回娘家，很少往来，初期包括父亲。
我以为我的净身出户能让父亲获得别人家一样的幸福，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啊，我以为我的不打扰能让继母和妹妹对父亲专心的爱护。直到两年后的有一天父亲来找我借钱，此时父亲的退休工资应该有五K左右（2020年已涨到7K多）。初中毕业的继母39岁就没上班了，一直拿着父亲的工资卡，听说退休后每天只给父亲10元零花钱，这对于抽烟喝酒还打点小牌的父亲是种什么日子呢？借了钱给父亲，从此跟父亲之间才有了些经济往来。也因为强行要回了他自己的工资卡，从此他们夫妻成了分床的陌路夫妻。这对普通人家来说也许有点夸张，但对39岁就没上班，一心钻到钱眼子里的继母来说，这是触碰了她的底线。基于我在家的经历，我能想象父亲后面所过的日子。
记得还在初中时，继母一直哭穷，所以即使我是重点班的前几名，父亲还是为我想好了出路，考个中专，出来边工边读夜大，一样也是大学生。记得当时我在家里信箱收到一份他们给妹妹买的理财保险合同，一年费用七、八千，而当时大学的学费也才两三千，我的眼泪倾泻而出。
得幸于继母的不见好就收，我与父亲多了些来往，周未到我家小酌一口，过年过节，生日等等会送些礼物，包些红包，给他办生日晏。甚至，白手起家的我们夫妻俩买房子，父亲也出了些力。
（二）
父亲还是决定不搬出来了，他说他想占着那间房，他不甘心。
父亲老家在一个穷山的半山腰，9岁失去了他的父亲，奶奶一个人拉扯着他们四个兄弟姊妹长大，有幸父亲被征兵选上，他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就一直生活在那个半山腰。直到2013年我们回乡探亲，小叔叔一家还住在当年的土瓦房里，只是记忆中气派的堂屋变得有些低矮潮湿。直到如今，父亲还保持着每年过年给几位亲人汇款的习惯，有时记不清了，年前让我打了款，年后又让表弟帮他带钱.....总之，父亲是个好人。想当年，他原本可以和继母重新开始他人生的新篇章的，可是他却让他回乡的战友悄悄的把我带到了深圳，记得我离开家乡时，七大姑八大姨每人给我凑了点钱，换成了一张10元的巨额钞票带着就踏上了征途，父亲让我把它交给继母讨好她。那时候妹妹已经读幼儿园了。我不知道那时父亲是顶着怎样的压力，我只知道努力读书，大家都在赞扬他娃，希望能成为他的骄傲，我也很勤快，二三年级的孩子包揽了家里的衣物，冬天小手通红也还是努力的搓。我想，那时的我是别人的孩子，应该没怎么让他操心。
父亲属牛，他说当年算命先生说他会辛苦一辈子，到晚年才会幸福！
按理说，作为深圳的孺子牛，政策是相当好的，父亲家在深圳算是有三套房，地段也不错，这在战友中算不错了。只是父亲一辈子老实，但勤奋，才小学三年级的文化，字不会写几个，后来把一本新华字典翻烂了，找学习班学习，硬生生把自己从一个钢筋工变成了坐办公室的预算骨干，退休还被返聘。这样的家境，他应该幸福才对的。
有时候挺为我过世的母亲遗憾，这么好的特区生活她却没有福气享用，如果她在，我的人生会是怎么，父亲的人生又是怎样呢？记忆中，三岁的我站在堂屋齐腰的门坎前看婆婆砍猪草，当小叔叔发现母亲过世时才开启了我人生的记忆，从部队回家的父亲扑在母亲的床上嚎啕大哭，我只会看着家里的人来人往，只有在母亲下葬的那刻才感受到此生不见的悲情，撕心裂肺的硬是不让他们盖土。过往事矣，我没有问，也没有人说，只知道过得不是很久，父亲带回来一个女人，拿给我一个面包，让我叫她妈妈，我也就怯怯的叫声妈妈。继母初中毕业，原来是做老师的，秀气温柔，父亲想，她一定可以把女儿教育好的。很快家里有了妹妹，父亲还是一年才能探亲一次，在家乡等车的“垭口"里（农村的岔路口），一头是抱着妹妹的继母，一边是等车回部队的父亲，我拿着10块钱在他们之间来回奔跑了许多趟，最后还是留给了我们，那时候他们是幸福的，继母在家乡也是一个能手，能用草把猪喂得比别人家的都大。
（三）
父亲一起耍得好的朋友打电话给我：你快来扶你父亲回家吧，他这几天都喝得很醉，就躺在小区凉亭到深夜也没人理，这几天我们都守到深夜，他又在喝闷酒，又不让我们打电话给你......他的朋友们在劝戒他不听时，就说要给我打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我也成了父亲“怕”的人了。
第一次接到这种电话还是去年中秋节，是社区社康中心打过来的，说他喝醉了摔倒在社康中心，自己起不来，也没有人敢扶，你们家属赶紧过来扶一下。我和老公到达社康时，老父亲还躺在地上，当时是晚上七点多，大家都在吃中秋团圆饭，我说扶他去我家，在此之前也曾多次邀请他去我们家过中秋，即使现在喝醉依然是拒绝。我只好扶他回他家——重男轻女的父亲可惜只有两个女儿，所以他们是让妹妹招一个老公入赘来养老的。这个家，自从父亲一家因为孙女上学搬回关内，我还是第一次回来，扶他进门时，家里冷清昏暗，即使出租了这么多年搬回来，装修却依然是二十多年前的。家里只有继母一个人，她正在吃晚饭，桌子上只有一盘青菜和一碗大约是早上的剩稀饭，一见到我们，她显得有些慌乱，想给我们倒杯水，却到处找不到一次性杯子，最后只能用碗给我们倒点水，又觉得不妥，赶忙又给我们一人开了一支王老吉。这其间，我请她帮父亲倒杯水，却是说了三次她都没有理会，我只好自己进了父亲的房间拿出杯子帮他倒上，父亲的房间是我以前住的房间，除了床换了张大的，其它也没变。老父亲只是拘束的坐着沙发的边角上，坐得那么生份，我在想他平时在家的活动场所可能不包括客厅吧，父亲醉醺醺的带着哭腔说：谢谢啊，谢谢你们啊......而此时，妹妹一家出去和朋友聚餐去了。
继母和妹妹比我提前一年迁来深圳，父亲将我放在我外婆家读二年级，读一年级时因家里交不起2元学费，经常被老师赶出来，趁老师不注意就又回到课堂，那时一个班有三个年级的学生，因此我的拼音到现在都还会有些卷舌和翘舌音搞混，in和ing，en和eng，n和l弄不清。三年级的时候转学到深圳差不多用了一个学期才跟上去。那时看到一起玩的小朋友有零花钱，可以买冰棍，有时还能买雪糕，很是羡慕，而我只有每天来回四趟的车费，有一次想节约一次车费，故意没买票，结果硬是被多带了一个站才让下车走回学校。不知怎么，我也找到了生财之道，晚上趁父亲睡着了，悄悄从他裤兜里拿两三毛零钱，终于我也有冰棍吃了，可惜没“奢侈”两天就被发现了，父亲用一把戒尺把我手掌打得通红，还差点没赶上上学，从此再也不敢”偷“了。能记得的，父亲也就打过我两次。
继母在家里很强势，在外面春风满面，知书达礼的她谁也无法想像她在家庭中的强势。我也很理解她，跟着父亲，她没有任何退路，一个女流之辈，对方又带着女儿。父亲一直让着她，我也一直让着她，也许我和父亲都在想，我们彼此对她的容忍可以为对方减少一些麻烦吧，殊不知到最后我净身出户，而他可能连容之处也没有了。
父亲懦弱却倔强，继母强势而清高，所以他们老来无法像其它人一样，少来夫妻老来伴，却也遗憾。
父亲是一个很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人，甚至到达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这也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到我家来住的原因。他知道我们的家公家婆也需要我们照顾，虽然他们现在还在到处逍遥，但始终需要我们养老，他们是一对很好的老人。而他，认为自己一旦出来就没有退路了！
（四）
昨天，父亲破天荒的在晚上九点多给我打了个电话:丫头，我回家了，准备睡觉了，没喝醉，也才喝了八两酒......
才说父亲是一个很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人，甚至到达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就在平时，我给他打十个电话，他也有九个是接不到的，也很少给你回复，有时几天联系不到真把你急得，不过慢慢也就想开了。他们家传就是这样，看表弟也是这样就理解了。我们前几年在老家帮小姑子经营生意，表弟也过来发展，即使我老公四处奔波，一个月难得两天在家，我和儿子人生地不熟，他经常经过我家也不会顺道来看看，偶尔来了也非得大包小包。其实，亲人嘛，你过来，就是一碗面，一杯茶，也是亲情的交流，不需要什么客套和礼物，常来常往才越走越亲。这一点我很羡慕老公他们家，他经常是打个电话给他姐：我们下午有点事耽误，你帮我接下儿子啊。像吩咐一下，而他姐却乐呵乐呵，做得非常热心。父亲当时在深圳跟继母发生重大隔阂，也回老家来跟我们住了两年时间，因为家公家婆跟我们住在一起，就在小区另外给父亲租了套房子。而那两年也是父亲唯一能跟我们出去旅游的两次了，一次带他们几个老年人去峨眉山，一次去他这辈子都梦想去的三峡看了看，再说其它地方，说破嘴也不去。后面因为听说妹夫和妹妹吵得快离婚了，继母也请求他回去，父亲匆匆回深。而我们因为孩子上学的问题，也在两年后回了深圳。一切回到原点。
有时碰到父亲的战友或他们的家属，他们说父亲说这辈觉得最亏欠的就是我了，身为大女儿，出嫁没有一分嫁妆，甚至连红包都没有包一个，女儿女婿自己摆酒结婚收到女方老乡的礼钱都被继母要走了的，她说她们要还人情。父亲从小教育我坚强忍耐，凡事往最坏方面去打算，所以生活总会有惊喜，人也还算乐观。老公家是城镇的，家公家婆属于地方政府一般人员，老实本份，也帮不到我们太多。我经常跟老公开玩笑，我们结婚时的状况正如当时流行的毛宁那首“涛声依旧”只剩一张可以回深圳的旧船票。包含回老家发展的几年，我们一共搬家15次，总算是凭自己的努力成为深圳的有房有车一族了。可父亲反而是更加少来往了，到最后也就邀请得少了。
今天看到一篇析文，说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可能也怕别人给自己添麻烦吧，同时不原意麻烦别人的人，自己可能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父亲承受怎样的压力，我不得而知，他老人家总是报喜不报忧，怕给我的生活频添烦恼，我也只能从他一些朋友那里得知片言子句。
父亲一直是个勤快的人，小时候他可是家里家外一手抓，尽是看到他忙碌的身影，我和妹妹还开玩笑的叫父亲“妈妈”，叫继母“爸爸”，在我们印象中，这些事是应该妈妈做的。自古谚语：付出总会有回报的。我希望勤劳的父亲能快乐幸福。可是，有一次父亲跟我说：对于钱财，你的妹妹，相比你妈妈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这才是他晚年辛酸的缘由吧！
（五）
父亲他们的一圈战友，除了单位分的房子，多多少少都买了些小产权房，但买得早，升值很多，只有一些当官的有钱人会买些商品房。父亲家比较幸运，除了单位的房子转为商品房，他用政府给他的补贴买的小产权房也被开发商收购，按1:1补商品房，但产权写的是妹妹的名字，另外妹夫当时转业时，接收单位要求他们夫妻名下必须有房，于是父亲出了一部分首付，外加妹夫的转业费，余下的用市区内房子的租金月供。妹夫计划着说关外两套房挨着的，到时他的两个女儿一人一套。
我们有一句古语“穷开心”，穷着的时候， 想法不多，无欲无求，开心。而父亲的烦心事正起源于房产。这么些年，继母一直避免我跟他们的“亲密接触”，无非担心我会对他们的家业分一杯羹，就算对簿公堂，也是我“不孝”在先，这也是父亲最担心的。
其实我结婚初期，父亲有想过自此就专心的跟她们过好日子，大女儿一向不让他操心的。人心都是贪婪的，得到的越多，想法就越多。说两个小事，记得我们家电话是用来接的，不能打的；被妹妹淘汰的386电脑放在我房间，却是插头被收走的，练字也不行，电费贵；我从中专起，父亲就只帮我交学费和每周50元的住宿餐费了，其余零花钱，买衣服的费用，包括日用品洗头水等都是自己去外面赚的。包括前面讲的父亲退休后每天只能有10元零花钱......
直到去年，妹妹说为了孩子的学位，让父亲把市区的房子转到她名下，父亲让她把关外的房子转一套到我名下就过户。面对如此“精打细算”的继母和一个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女儿的这样一对母女，这一过程对父亲来说无比艰辛，他怎样的竭斯底里才能有这样的谈判结果，直到签完妹妹打印的三方协议，父亲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过户中的种种坎坷只有自己面对。虽然过给我的房子还有70多万的未还贷款需要我负担，它的价值也只是家业的一个零头，但我尊重老人的决定，在“凡事做最坏打算”的教育理念下也无比感谢父亲对我这个女儿的恩赐。
过完户，妹妹除了甩给我一个租户的电话号码和电费的编码再无其它，就连我想告诉她燃气你还有钱可以退的消息都是发的短信，微信被拉黑，妹夫更是删除了好友。从此，父亲开始了他的黑暗生活……
曾一度，父亲完成了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我很担心没有后顾之忧的父亲想不开，拜托他的朋友们多照顾他。妹妹一家人都不理他，都不跟他说话，包括小孙女都不叫他，听父亲朋友说有时半夜一两点没回家也没人管他，他酗酒更厉害了。为了减少父亲喝闷酒的时间，我给他换了部智能手机，让他没事看看新闻或视频，担心他不会用，过几天我过去看看他用会没，我和父亲会面通常在他家小区外面或是他老人家到我家，记得有一次我给父亲买了些衣物送过去，儿子问我：妈妈，我们看爷爷为什么不去他家呢？我只好说：如果上爷爷家去叫回娘家，回娘家要买礼物的，你看妈妈没准备礼物，就不好意思上去啊！当时拿到父亲的手机才发现里面的应用被删得一干二净，还调了超级省电模式，阳光下根本看不到，问他才说他不会用，让妹妹弄了一下手机。父亲喜欢看看动物世界的视频，每个月流量超大，可他宁愿花两三百去用80G的流量也没人给他连WIFI。
即便如此，父亲还是要坚持住在这个不再是他的名字的房子里。
其实在过户前，我曾问过他，您过完户不担心孩子不孝吗？您这么多战友的先例在那，他们正常家庭如此，更何况我们这种家庭，父亲现在仍然说他不后悔，这对得起他自己！
事实上，无论如何，对于老父亲我都是有赡养义务的，即使对于继母，有很多次在梦中她遇到危险我也还是特别心痛，如若她老了没人照顾，我还是不可能离弃，对我，她还是有养育之恩的！对于老父亲，一如他照顾我小，我孝敬他老，除孝还得顺啊！既然他选择留下，他现在还能照顾自己，也只能顺着他，我举例给他，就算我家公再好，也特别勤快，但如果他一天也像您一样喝一斤、八两的，每天醉醺醺的，家里事也不太管，我心里也会不舒服的。这些年还好父亲每天运动量比较大，身体还算健康，希望他能逐步少喝点酒，妹妹他们也能想开些，能知足一点，让这辛劳一辈子的老人家有一个好的晚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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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22 15:26:4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