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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闫红
“读《红楼梦》我们首先要解决的是,《红楼梦》到底说的是什么?这一点大家的认知差别太大了。你会发现人们好像是在看同一本书,事实上看的又不是同一本书。”闫红如是说。
4月16日,作家闫红携新书《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莅临“南都读书月”第二场线上活动,为南都读书俱乐部的读者带来讲座“《红楼梦》里的恒常与无常”,以一种启人心智的方式,畅聊《红楼梦》及其中映射的职场、情感、人性与人生。
闫红指出,《红楼梦》的核心问题其实是在探讨“我们如何去面对无常”。贾宝玉出生于“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他无须为生计奔波操劳,却被一个终极思考困扰:“他所爱的这一切,他眼前这些美好的、温柔的、富有的、优裕的一切,将来都会变成虚无。”
“比如书里写他看见黛玉葬花,想到黛玉的花容月貌,将来亦有无可寻觅之时,他就感到心碎肠断。不但黛玉无可寻觅,其他比如宝钗、袭人、香菱,也都无可寻觅。而自己又在什么地方呢?如果自己都不知何在何往,那这些花园、柳树,更不知归谁所有。对生命的虚无感让宝玉感到很恐惧。他需要寻找一种路径来给自己镇痛,解决对于无常的恐惧。”闫红说。
她认为,贾宝玉之所以流连于脂粉之间,是因为“他要解决他生命中的一种困扰,他想用这种方式来缓解生命必然虚无的痛楚感。”就好像有人读书忘忧,有人耽溺收藏而不知老之将至,“我们生命中的恐惧,常常是通过与我们所爱的事物在一起的方式来解决的。”
在此活动之前,南都读书俱乐部曾向读者征集提问,最终收到数十位红迷发来的问题。讲座中,闫红挑选十位读者的提问进行详细解答。她的言说风格活泼而接地气,往往有出人意料的观点。比如她说大观园本质上是一个“职场”并为袭人申辩,“有人觉得她很薄情,但我觉得,薄情其实是职场上必须的一个素质”;她质疑脂砚斋,“感觉这人气质特别不好,她处处想显示我跟作者很熟,我能够号令他”;她由续书中贾母对黛玉的冷漠谈及对后四十回的决然否定,“后四十回的作者没有办法想象贾母的态度”,“命运导致的悲剧,它的力量感并不亚于有一个坏人在里边作梗”;并一语道破平儿在大观园的生存之道,“平儿呼应了王熙凤内心的善良,使得王熙凤对她另眼相看。”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是闫红解读《红楼梦》的最新著作。全书分为“活色生香”“凛冬将至”“谜之黑洞”“理解悲伤”四辑,作者以一双犀利的眼睛和生动辛辣的文字,解读大观园内外的世间百态和人情世故,书中话题涉及社会经验、职场历练、阶层差异、女性地位、子女教育、两性情感,直击当下社会的焦点和痛点。
讲座实录精粹
无事小神仙:我觉得袭人虽然是一个丫头,但她很有智慧,很为宝玉着想,为什么很多人说她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啊?
闫红:为什么大家不喜欢袭人,我觉得可能有几个原因。一是在《红楼梦》后四十回里袭人扮演了一个所谓的出卖者角色。我个人认为袭人不是出卖者,我写过一篇文章,我觉得出卖晴雯的很有可能是秋桐。
二是因为,袭人多多少少算是晴雯的对家。这两个好像老是在作对。而我们比较容易代入晴雯,而不是袭人。
袭人活得很累。而晴雯是一个受了委屈的人。在我们的文化里,大家都比较容易跟受了委屈的人共振,比如屈原、李白、林冲、林黛玉、令狐冲、萧峰等等。
晴雯漂亮能干,虽然有点懒散,脾气火爆,有时候还占点小便宜,但是她心地不坏,只有明枪没有暗箭,就很容易让我们代入自己。但是呢,上级永远有眼无珠,提拔了那个有点腹黑的袭人。这就很容易让我们想起职场上的自己和那个绿茶同事。所以你很难对袭人产生好感。
但事实上,袭人一步步上位并不是靠所谓的出卖或者她和宝玉的关系。她是靠勤勉、谨慎以及专注上来的。她很专注,她伺候谁心里就只有谁。有人觉得她很薄情,但我觉得,薄情其实是职场上必须的一个素质。假如你在职场上放进太多个人情感,就很可能影响你的工作能力。晴雯好像是想做的事情就很愿意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就很懒散,你会觉得她缺乏一点职场素养。
而事实上,荣国府也好,大观园也好,其本质就是职场。
Jodie:如果能够穿越,闫红老师想成为《红楼梦》中的谁,穿越后会做什么?
闫红:大家可能很容易代入林黛玉、史湘云,一般不太可能代入宝钗,因为她活得太累了。我现在比较有代入感的是贾宝玉,我觉得我是在用宝玉的眼光在看眼前的一切:这些美好的女性、美丽的大观园,以及这一场繁华和流逝。
穿越当然不可能,但《红楼梦》本身多少有一点穿越小说的感觉。作者开篇时候其实已是繁华散尽,他在回望过去。他通过写小说的方式穿越回过往。
如果我们能够回到过去,像拆积木那样拆掉我们不喜欢的东西,我们就不可能成为现在的自己。比如说贾宝玉能够回到过去,说服王夫人或者王熙凤做点什么事,比如说采信秦可卿的关于家族衰落后如何多置土地、休养生息的建议等等。如果王熙凤听了她的话,可能即使家道没落也不会过得特别惨。可如此作者回想过去也不会那么惆怅,就不会去写《红楼梦》了。所以,即使穿越我们也什么都不能做。正因为什么都不能做,我们看《红楼梦》里这一场场繁华旧梦,才会特别有感觉吧。
Joyce:我个人觉得《红楼梦》里的史湘云性格很酣畅可爱,她原型是脂砚斋吗?
闫红:关于史湘云是脂砚斋的说法一直都有,但我个人不太相信。因为我看脂砚斋的批注,感觉这人气质不好,处处想显示我跟作者很熟,我能够号令他。我想史湘云应该不是这种气质。而且一个人处处表现出我跟这个人关系好,我觉得是很可疑的,我觉得如果真是至交,真是亲友,反而会有一些很毛糙的、没头没尾的东西,但这种东西在脂砚斋的批注里是没有的。
但是一直有种说法,史湘云是最后陪伴贾宝玉的人。我觉得这是有可能的。小说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处理。黛玉、宝钗的出场我们也很清楚,但史湘云怎么出场的,大家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好像史湘云一下子就出来了。我觉得作者刻意想给读者留下一个印象,就是宝玉和史湘云很熟。
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宝玉对于史湘云有欣赏,有怜惜,但没有男女之情。比如他有一次看到湘云在黛玉的房间睡觉,黛玉睡得很斯文,而史湘云是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戴了两只金镯子。这个场景非常香艳。但宝玉就不会像对宝钗那样,“不觉动了羡慕之心”,“只恨没福得摸”。他很无感,只是说,“睡觉还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伸手就把被子给她盖上了。他对于湘云好像是很坦荡的兄妹之情,能够玩到一块去,疯到一块去。但有意思的是,谁和谁在一起,有时候可能和爱情没什么关系。两个完全不相爱的人,也可能被命运撮合到一块儿,变成一种取暖式的相守。湘云的丈夫最后去世了,宝钗按书里的暗示可能也死了。饱经磨难的两个人,因为各自的不容易而在一起,他们有着共同记忆,共同的命运,需要相伴而活。他们不曾相爱,但是却能够给对方以活下去的力量。我觉得这样一种感情,可能比爱情更加意味深长。
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读后四十回可以发现高鹗的文风使得贾母、凤姐的话术、话风都有了明显改变,曹公的春秋笔法并没有得到延续,虽然我承认宝黛结局符合曹公的意图,但我始终不能接受贾母态度的翻转……
闫红:你会感到困扰是因为你比较接受后四十回。像我这种完全不接受后四十回的人是没有这个困扰的。
贾母不可能对黛玉那个态度。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宝钗是个外人,我们用常理想一想,任何人也不可能喜欢亲戚家的孩子多过喜欢自己的外孙女儿。况且按照贾母的说法,黛玉的母亲还是她最疼爱的女儿。所以,我觉得后四十回的作者他没有办法想象贾母的态度。
我也不是很接受宝黛的这样一个结局。虽然黛玉和宝玉的“心事终虚化”,但我觉得不需要搞得这么狗血,像个闹剧。宝黛恋情的悲剧不一定非要搞得贾母作梗,王熙凤在里面扮一个丑角。我觉得命运导致的悲剧,它的力量感并不亚于有一个坏人在里边作梗。
所以,我虽然看过后四十回,但我不会觉得它和前八十回有什么关系,也就不容易被它所困扰。
木木:小时候看《红楼梦》,注意力都在林妹妹宝姐姐等姑娘们身上,要到了一定年纪之后,就注意到了平儿、鸳鸯等角色,看到了她们身上的闪光点。想问,聪明、清俊的平儿,她的善良妥帖、她的清醒和理性,是怎么炼成的?
闫红:平儿这个人我很喜欢,我觉得她是《红楼梦》里最善良的一个。对于她的善良、妥帖、清醒和理性,我觉得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天性吧。她和王熙凤可能也是一种双向选择的结果。王熙凤原本带来几个丫鬟,走的走,死的死,最后只剩下平儿。平儿为什么能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安身立命呢?恰恰是因为她有一种善良。
王熙凤其实蛮矛盾的,她有时候心狠手辣,想把人搞死。但她有一种间歇性的善良。比如她对邢岫烟就比较典型。我觉得她本性是善良的,但活在一个复杂环境里,她自己又性格强势,所以经常需要使用一些不善良的手段。而平儿呼应了王熙凤内心的善良,使得王熙凤对她另眼相看。我们不要看宫斗剧里边,好像坏人才能得到坏人的重用。事实上,我觉得善良是能够召唤善良的。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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