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矿”,却还是乱局难解的刚果(金)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胡毓堃7月31日,在刚果(金)北基伍省的卡辛迪地区,联合国刚果(金)稳定特派团(联刚稳定团,MONUSCO)的军事人员在结束休假、返回该地区时,在该国与乌干达边境的哨所出于“不明原因”开枪。据国际媒体报道,联合国维和人员的开火,造成了两人死亡、多人受伤。这是一周之内,该国发生的第二起涉及联合国维和人员的流血冲突。
近段时间以来,刚果(金)持续发生针对联合国维和行动的攻击,联合国维和人员不仅不被视为维护和平的希望,反而越发成为激化矛盾、诱发冲突的直接因素。鉴于刚果(金)东部地区长期累积的遗留问题与结构性矛盾,联合国维和行动的公信力正在流失,难度在持续增加,该地区恢复和平安定的希望依然渺茫。
“不受待见”的联合国维和行动
最近一周,围绕联刚稳定团在刚果(金)的流血冲突成为国际社会的焦点新闻。自7月25日起,该国东部城市戈马和布滕博发生了反联合国暴力抗议活动,冲击联刚稳定团总部和供应基地。据称联合国维和部队发射了实弹和催泪弹应对局势,升级的冲突最终造成至少15人死亡,包括三名维和人员。
冲突第三日,抗议活动还引发了高压电线坠落、电死四名抗议者的事故。而发生在7月最后一天的事件,则被视为联合国维和人员主动开枪,引发了轩然大波。尽管事件原因仍在调查中,但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已经以强烈的措辞强调,对这一事件表示愤慨,并要求“对事件进行问责”。
近期发生的冲突,实际上反映了联合国维和行动在刚果(金)长期遭遇的尴尬处境。自1999年刚果(金)各方签署《卢萨卡停火协议》、联合国安理会1258号决议通过后,联合国便开始了在该国的维和行动。从联合国刚果(金)特派团(联刚团,MONUC)到2010年更名后的联刚稳定团,联合国的任务重心也从监督停火、维持和平逐渐转向保护平民、巩固和平、维持稳定。
2013年3月,联合国更是进一步通过决议,在联刚稳定团内部成立“干预旅”,由南非、坦桑尼亚、马拉维负责出兵,以协助减轻地方武装团体对刚东部地区的安全威胁。
然而,地区紧张局势并未随着联合国维和行动的开展而有效缓解。不仅刚果(金)及源自周边乌干达、卢旺达等地区国家的反政府武装不时冲击联刚稳定团,就连民间也开始对联合国维和人员发起暴力袭击,要求联刚稳定团离开刚果(金)。最近发生的多起流血冲突,则是联合国维和行动成为“众矢之的”的又一激烈体现。
联合国在刚果(金)不受待见,背后最重要的原因,莫过于联刚稳定团在该国遭受的“信任危机”与“合法性危机”。直接激化信任危机的,则是联合国多年来在刚果(金)维和行动的失败。
澳大利亚非盈利媒体网站“对话”(The Conversation)指出,联刚稳定团干预旅成立之初,曾因有效协助刚政府军、迅速终结该国反政府武装“3月23日运动”(简称M23)的叛乱活动,得到该国社会的赞誉。然而自那以后,刚东部地区反而遭遇了更多反政府武装的冲击,包括源自卢旺达的“解放卢旺达民主力量(FDLR)”、源自乌干达的“民主同盟军(ADF)”,以及该地区本土大大小小的非法武装力量。
面对这些持续扩散、蔓延的反政府武装力量,联刚稳定团的干预旅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遏制。尤其是今年3月底,M23重新在刚东部的北基伍省集结,对刚政府军和联刚稳定团发起了新一轮的武装攻击,不仅导致数万名平民流离失所,还加剧了刚果(金)与卢旺达的紧张关系(后者被指责为支持M23反政府武装行动),安全局势依旧堪忧。
在饱受动荡之苦的当地民众看来,20多年过去了,联合国维和行动不仅没能起到改善地区安全形势、保护平民的作用,反而令他们被更大的不安全感所笼罩。因此不少抗议者指出,与其让没有建树的联刚稳定团引发更多武装冲突,倒不如不要联合国维和人员,由刚果(金)民众自行解决自己的安全与稳定问题。
根据哈佛大学人道主义行动、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与联刚稳定团2019年10月共同推出的《来自刚果的声音:和平建设与重建调查》,刚果(金)东部各省民众对于联刚稳定团维护地区安全的信任度只有12%,还不到干预旅成立时的一半。信任危机的加剧,连带放大了联合国维和行动在该国的合法性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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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013年至2019年,刚果(金)东部四省民众对于警察、军队和联刚稳定团的信任度变化,来源:Peacebuilding Data
根据联合国维和行动的原则,维和人员的派驻需要驻在国的同意。通常情况下,驻在国同意体现在驻在国政府的同意。在2019年1月的大选之前,刚果(金)民间和政坛反对政府的声音始终存在,不止一次选举出现争议。更重要的是,在政府控制力相对薄弱的东部地区,当地社群的声音与认可非常重要。
然而,考虑到不同地方势力甚至跨境势力错综复杂的关系,联刚稳定团即便意识到了赢得民间认可的重要性,也很难入手改善现状。得不到信任,很难建构自己的合法性基础,联合国维和人员还不如丑闻缠身的刚政府军更受民众信赖,在当地难以立足也成为了必然。
遥遥无解的刚果(金)东部问题
要说联合国对刚果(金)维和行动重视不够,显然不符合事实。在联合国海外维和行动中,联刚稳定团的规模在2018年之前都是最大的,倾注了联合国大量资源。但美国外交关系协会指出,过去二十年,刚东部地区已经成为二战结束以来全世界最惨痛的流血冲突汇聚地,各方冲突甚至正在演变成地区战争。这也决定了联合国维和行动规模再大,也难以遏止。
据统计,持续多年的地区冲突,造成了刚果(金)540万人死亡,绝大多数都来自刚东部地区。此外,冲突造成了300万人失去了家园,超过100万女性惨遭性侵。在直接武装冲突中,超过九成死者均为平民。
刚果(金)的安全危机积重难返,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不可回避的历史与现实因素。该国的领土边界是1885年比利时殖民者划定的,经过约80年的殖民统治,刚果(金)成为了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法语国家,更成为250多个民族的聚居地。此外,刚果(金)的地缘位置极为敏感,被九个周边邻国包围环伺,而这些外部国家被普遍认为多次干预刚内部事务,令该国安全形势更加复杂化。
就刚东部各省而言,以卢巴人、芒戈人、刚果人为代表的上百个族群居住于此,不少族群说着各不相同的部落语言,各自在本地区的利益诉求也彼此不同,自然为滋生反政府武装提供了土壤。刚果自然资源丰富,刚东部地区的矿产资源(尤其是钴)更是成为全球电子产品消费的主要供应来源。
更重要的是,刚果(金)虽然目前农业欠发达、粮食不能自给,但拥有大量尚未充分开垦的农田,如能加以利用,有望为该国乃至整个非洲供应粮食。这样一来,各族群在生存和经济利益驱使下,为了争夺自然资源引发冲突,而反政府武装则利用这些族群,挑动、参与资源争夺,试图为自己的反政府武装行动提供经济来源。
虽然刚东部地区土地肥沃,但地形并不平坦。以鲁文佐里山脉为代表的高地,加上坦噶尼喀湖和基伏湖,构成了其与卢旺达、布隆迪、乌干达三个邻国的天然边界。与此同时,受自然条件所限,刚果(金)东西向的陆地交通极为不便,多数从首都金沙萨铺开的公路,无法抵达东部各省。如此不利的交通条件,进一步阻碍了刚政府在当地的有效统治。
如果说自然状况和人口构成为冲突铺设了难以根除的外部条件,那么复杂的地缘政治和历史因素,更是成为非外力所能快速解决的积弊。
由于上述原因,早在殖民统治时期和蒙博托政权30余年的时代,刚果(金)族群冲突便持续不断。到了1994年,邻国卢旺达爆发内战,地区武装冲突全面升级。随着卢旺达种族大屠杀的发生和“非洲世界大战”的爆发,不少参与了屠杀事件的卢旺达胡图族人逃往刚东部地区,最后引发了全面战争,牵涉到图西族领导的卢旺达政府与地区所有国家。
尽管在国际社会的大力推动下,刚果(金)重新启动和平进程,于2003年签署了《全面包容性协议》和《过渡期宪法》,但当年地区战争的遗留势力仍在活跃,例如亲卢旺达的图西族武装与胡图族人组建的“解放卢旺达民主力量”。与此同时,藏匿于刚东部地区的乌干达反政府武装——“民主同盟军”,不时制造恐怖袭击,进一步加剧了地区局势的动荡。
此外,该国糟糕的经济形势,也成为冲突动乱不断的土壤。尽管拥有全世界最富价值的矿产资源、发展水电的巨大潜力和广袤的可耕农田,但刚果(金)似乎陷入了“资源诅咒”。作为联合国公布的世界最不发达国家之一,该国人均GDP只有500美元。经历了2014年和2015年超过9%的快速增长后,如今该国经济增长又陷入停滞。
更可怕的是,该国丰富的资源和经济发展成果并未惠及东部地区的民众。该国失业率超过50%,东部地区年轻人失业率更高,糟糕的基础设施建设水平,制约了刚政府发展经济、维护地区稳定的能力。在此情况下,年轻人找不到生存与个人发展的机会,自然给了各路反政府武装“招兵买马”的可乘之机。
因为无法通过正常途径参与经济生活,该地区民众选择“自卫自救”,加入反政府武装,以掠夺资源为生。反过来,不断恶化的安全局势,又降低了国际投资者的信心,使得该国既没有内在的经济发展引擎、又得不到外部助力。这种恶性循环之下,一些国际学者甚至指出,刚东部地区实行的是“全军事化”经济。
面对残酷的现实,借助外力似乎是刚果(金)恢复和平、促进发展的唯一办法,但当庞大的联合国维和力量都在此难以容身,该国又如何保障自己的安定,已经成为2000万东部地区民众乃至7000万刚果(金)人民难解的困境。
(胡毓堃,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
本期高级编辑 周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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