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光阴不负卿
给我讲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她坐在一把老藤椅上,身着小碎花的真丝上衣和杭罗黑色长裤,沉静地微笑。我倏忽间觉得,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位历经磨难的老人。当年,高中毕业的她凭着过人的聪颖,被上海法租界的一家电报局录用。电报员的生活伴随着枯燥的阿拉伯数字和一成不变的滴答声,她从17岁干到22岁。直到有一天,一个从黄埔军校毕业、名叫丁锋的男人成了她的上司。
丁锋伟岸倜傥,不苟言笑,待人彬彬有礼。译电室的女职员多,见到丁主任总是莺声软语,而丁锋永远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君子模样,很受下属尊重。一次,敌军飞机前来轰炸,丁锋指挥大家躲进防空洞,将跑在最后的她一把推了进去,自己守在洞口。22岁的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靠得这么近,在黑暗的防空洞里,大家屏气凝神。轰炸声很近,她吓得抱住了头,他的声音悄悄在耳边响起:“不要怕,没关系,有我呢……”这几个字,一下子就打动了她的心。
几日后,法租界的巡捕突然将电报局包围,逮捕了所有的人。几经周折,他们才被放出,丁锋带着她去了重庆工作。在重庆,丁锋晋升为国民党中将。当一身制服的他终于捧着花束向她求婚时,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头扑进他的怀抱。身逢乱世,这个自己心仪的男人,肩膀与胸膛都是坚实与温暖的。
不久,他们回到上海。然而局势风雨飘摇,1年后,丈夫被调往福州沿海地区作战,不久便托人给她办了入台证件。她不明白,自己去台湾能干什么?她发电报给他:“我们不能分开,我等你。”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丁锋的一纸遗书:“我已身不由己,只是舍不下你。答应我,好好活着。”
整日在泪水中度日的她再次听到有人敲门,是在上海解放后,里弄要清理坏分子。丈夫身着制服、佩戴军衔的照片就挂在客厅的墙上,托人给她办的入台证就在抽屉里,她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她被安置在上海妇女收容所,后来又被送到苏北垦区劳动,每天要搓12个小时的草绳,无休无止地纳鞋底。在垦区的第3年,她接受安排,到场长家做起了保姆。很快,她的厨艺令场长一家大开眼界。尤其深得主人欢心的是,这个保姆还会背很多古诗词。从此,家里的两个女孩儿便由她照料。
后来,场长一家调回上海,农场安排她进了医院护理部。她以绝对优异的成绩从护训班结业,从此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护理工作中。夜深人静时,她会对着丈夫的照片悄悄说话,默默流泪,思念无际无涯。
这一天,她正准备给病人输液,一个小伙子拦住了她:“你到医院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小伙子名叫刘伟栋,是一个电工,过去经常给场长家修电灯,后来就常常去场长家问电灯有没有坏,或者跟她要水喝……她明白刘伟栋的心意,却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刘伟栋说:“你下班后,我在门口等你!”
让刘伟栋没想到的是,这一等竟是数年——1966年开始的举国浩劫,将已是护士长的她还原成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太太,天天挨批斗。此后,她在医院里干粗活,刘伟栋每天一大早就跑来帮忙,每天傍晚忙完自己的工作也会跑来陪她干活,一点儿也不避嫌。
她问他:“你这又何苦?”他头也不抬:“我愿意!”
后来,刘伟栋和她深谈过一次。对于她的拒绝,他只是淡淡地说:“你是别人的太太也好,是别人的阿姨也好,是劳模也好,是反革命也好,反正,我就在这儿等你。这么多年我已经等下来了,20年、30年,我都会等。你心里一直有他,我佩服;如果你心里也有我,哪怕一点点,请让我和他一起陪你,今生今世。”
终于,她被感动了:“我已经耽误了你这么多年,不能让你再等了。再等,我就老了,就更对不住你了。”
他们的新房里并排挂着两张照片,一幅是她和刘伟栋去南京路照相馆照的结婚照,一幅是她与丁锋的婚纱照。
2001年,刘伟栋身患重病。弥留之际,他对她说:“我娶到了世上最好的女人,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她紧紧抱着刘伟栋,默默点头。
现在,她一个人仍旧生活在老房子里。孩子要接她回上海,她说:“我已经离不开这片土地,因为,这里回荡着我最难舍的岁月与最值得追忆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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