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年,爱你一如年少
她记忆里的那一树桑葚子,成熟了一季又一季,那个曾亲手为她采撷的人儿,却远在天涯不能归来。相遇
1937年的春天,太阳落得早。
太姥爷那年刚满20岁。他的母亲病危,家里很早之前就准备了棺木和寿具,可疾病让他母亲瘦成了一把骨头,寿衣得重新做。于是,太姥爷到镇东边太姥姥家的缝纫店,去重新给母亲定做寿衣。
整个散花镇,就数太姥姥父亲的手艺最好,连邻镇的有钱人都慕名而来。生意太好,伙计忙不过来,太姥姥就来帮忙。她站在柜台的暗影里,轻声细语地说话,用笔认真记下客人交代的尺寸。她常常穿湖蓝色的褂子,扎着油亮的大辫子。太姥爷猜她一定是摘了皂角用井水洗的头发,隔得那么远,都能闻见清香。
太姥姥也留意过太姥爷。这是个朴实诚恳的年轻人,有一双忧戚清亮的眼睛,说话和和气气,写得一手好字。她虽然看不懂,但喜欢看。
寿衣做好后,太姥姥认为黑色太素,便在袖口处绣上凤凰——有种用敦实的吉祥压住悲怆的感觉。太姥爷拿回家,他母亲很满意。
太姥爷回忆着缝纫店的姑娘,暗暗下了一个决心。
太姥姥生得美,也有不少达官贵人提过亲,但她父亲一概没有答应。她父亲知道,凭自家这点儿家底,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无非是做小,可是好好的宝贝闺女干吗要受人轻贱!再说乱世里什么都是说不准、靠不住的,当权的、有钱的一旦失了势,败落起来也容易啊。
太姥爷家世代行医,太姥姥的父亲对悬壶济世的行当是有些敬仰的,再想到手艺人端的是百家饭,总能太太平平地把日子过下去,不至于委屈女儿。所以,太姥爷这边一上门提亲,他立马就答应了。
次年开春时节,太姥姥就嫁进了太姥爷家。太姥姥爱吃桑葚,太姥爷就对她说:“你喜欢哪棵桑树,我们就在旁边盖房子。”当时,太姥爷年纪虽轻,医术却不俗,很受当地人爱戴。他帮助过的石匠、瓦匠、泥匠听说他要盖房子,都争着来帮忙。
不到两个月,房子就建好了,是一栋用石头砌成的房子,结实美观,冬暖夏凉。
别离
1941年冬天,散花镇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半夜时分,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太姥爷远房的表兄。他前几年一直在太姥爷这里看病,身体调理得差不多后,就去东北伐木赚钱。怎么突然回来了呢?
原来,日军在哈尔滨郊外成立731部队后,表兄被抓去,成了日本人研究细菌武器的实验品。后来趁着某天下暴雨,他打倒看守,逃了出来。
经过太姥爷诊断,由于服用多年的大别山药草和鼠疫细菌呈相克之势,表兄的体内竟然存在大量免疫血清,让他被注射了鼠疫细菌后仍能安然无恙,成功躲过一劫。和表兄彻夜长谈后,太姥爷得知日寇在东北一带令人发指的细菌实验暴行,怒不可遏。
沒过两天,湖南常德被日军投下鼠疫弹,大量老百姓死亡。太姥爷听说后,决定去一趟湖南,他要研制出药方,解救百姓。
太姥爷远赴湖南是在那年腊月二十九,天冷得像在下冰刀子。太姥爷喝了白酒,在堂屋里坐了许久。他回厨房盛了一碗汤,喂孩子喝下,把碗放在桌上,转身就出了门。
太姥姥拉着孩子将太姥爷送出镇外。太姥爷深吸一口雪后清新的空气,自言自语道:“雪下得真好,明年肯定是个丰收年。”又回头嘱咐太姥姥:“灶火要烧得旺些,大过年的,烧得旺,明年才好过呢。”
太姥爷带着盘缠和草药走远了,在雪地里慢慢地成为一个小黑点。天地空旷,只有那个声音在回荡:“等我回来烤火啊。”
那一年,太姥姥22岁。
枯坐
抗日战争胜利的1945年,太姥爷离家已4年了,却杳无音信。
太姥姥盘了一间小店,靠给街坊邻居做衣服度日。她手艺好,又有耐心,维持生计尚不困难。年轻的时候,她父亲说的那句话当真没有错:“能让我们依靠的,只有手艺。”
每年冬天,家中的炉火都烧得很旺。可太姥爷始终没有回来,也没有来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姥姥将家中的老人都送了终,将弟弟妹妹们都操持成了家,连她自己,也有了女婿,有了外孙女,然后外孙女又有了女儿。
我在1981年出生,是太姥姥的曾外孙女。这一年,太姥姥62岁,太姥爷离开她已足足40年了。她曾经是个爱干净的小姑娘,现在仍然是个随时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的老太太。
她习惯摘皂角洗头发,习惯将头发绾成髻,习惯穿布鞋,习惯用桑葚做成果酱和酒。她腿脚灵便麻利,不肯轻易老去。
在我的记忆里,每到冬天,太姥姥总是穿着藏青色的褂子坐在大灶旁打盹。她会帮小辈烤点糍粑和红薯,弄得一屋子香味,而窗外是飞扬的雪。
她不大说话,从清晨到黄昏,总坐在那里。后来我每次想到“生命”这个词,就联想到一个老妇人独坐一隅的情景。
回忆
1992年爸爸调动工作,我家搬到了城里。我们想接太姥姥到家里住,她却不肯,执意要留在散花镇度过宁静的晚年。
每次回小镇探望她,我都会带些服饰类的杂志给她看。她耳不聋、眼不花,虽然不识字,但对着那些服饰图片仍会惊叹和称赞。
姥姥和妈妈继承了祖业,都从了医。但我自小晕血,无法从事医科,每次看到太姥姥,都很羞愧。她却不那么介意,跟我说:“家有万金,不如一技傍身。”
我考上大学那年,回小镇看她,跟她说我学了计算机,她听不大明白,我解释说可以用它画画、写文章,她就很高兴。那个暑假,天气炎热,太姥姥很早就出门给我摘桑葚,然后用井水镇一下拿给我吃。那桑葚,有种说不出的美味。
有一天,日头毒辣,我去找她,给她戴上一顶草帽。我们坐在树下休息,拉家常。她有一句没一句地给我讲起家乡的琐事:谁家的孩子很孝顺,谁家的媳妇心地好。我听着,晃荡着脚哼唱一首童谣:“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太姥姥忽然想起什么,指着屋后薄刀山上一处坟地说:“还不错吧?修了几年呢。我要是走得早,等你太姥爷回来,将来就和我合葬,很宽敞的。”
那片土坡长满青草,郁郁葱葱,尽头有阳光,天显得极为高远辽阔。太姥姥看着远处油绿的稻田,比划了一个高度说:“那年我和你差不多高。”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太姥姥和太姥爷的故事。
1937年,她是個梳大辫子的姑娘,会绣凤凰和蝴蝶;1939年,她穿月白色的衫子为病人熬中药;1941年,她的丈夫远走天涯,而故园的桑树年年枝繁叶茂。
希望
2003年,我遇见了想要遇见的那个人;2005年年底,我带了那人回到散花镇去见太姥姥。
到达时正是午饭时间,小镇落雪了,很早天就黑了。
祖屋看起来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更陈旧了些,屋檐上结着冰柱,门前的桑树上挂着红灯笼。
太姥姥喜好独处,亲戚们便走动得少。逢年过节,他们送些老人适宜吃的水果、软糖和藕粉之类,闲时偶尔来坐坐。
堂屋里的电视是前几年妈妈买回来的,太姥姥终日开着它,说房间里有声音,热闹些。
吃过晚饭,我们围坐在火炉前看着电视聊天。太姥姥最爱看《湖南新闻》,看得很专注。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特辑里,播放的是日本731部队的罪行。字幕上打出湖南常德县志中的话:“日本731部队在华期间,对中国大陆展开细菌战……”然后是一长串遇难者名单,有不惜以死抗争的爱国英雄,有无辜受害的平民百姓……在民间义士那一栏里,我看到太姥爷的名字,在无数名字中间。
我看向太姥姥,她平静地盯着荧屏。我的心落回原地,心想,还好,她不识字。太姥爷早已不在人世是意料中的事,但只要未被证实,就还有希望。太姥姥大半生都在等他归来,可是,太姥爷其实已经去世64年了。
我出去站了一会儿,小声哭了起来。
有孩童在打雪仗,我在雪地里跌了一跤,一点儿都不想站起身。回屋的时候,太姥姥拉着我的手说:“我昨天梦见屋后的薄刀山着火了呢,很红。”
厨房的炉火仍烧得旺,我进去添了一把柴火。又想,还好,太姥姥不识字。
沉痛
太姥姥是在2006年3月19日去世的,那天离春分不远了。
在整理她的遗物的时候,我翻出一本残旧的账本。历经大半个世纪,纸张发黄脆薄,折角的那一页上,赫然有太姥爷的签名。那是1937年春天,他到太姥姥家的缝纫店取寿衣时写下的字迹。
太姥爷是在冬天出生的,名字是“童冬来”。普通的名,沉痛的字,反复地出现在账本的空白页。起先是笨拙的笔画,渐渐地就写得流畅了,应该是太姥姥的临摹体,她想等他回来写给他看吧。
她的确不识字,但“童冬来”3个字,她看了那么多回,默念过那么多次。她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这80多年的人生一样。她一定在《湖南新闻》里认出了他的名字。
可她若无其事地又活了那么多天……她是不想让我们伤心吧。
我的童年与一个名叫散花的小镇有关。我记得小镇的河流、桑葚和白雪,以及一些久远的味道——光线昏暗的店堂里,中药被分门别类装进一个个小格子里,它们一律有着漂亮得可以直接拎过来入诗入画的名字。
很多年了,那种清苦的气味仍在那里。
程少为出诊时间和医院程少为在哪家医院坐诊程少为在哪家医院坐诊 说的跟真的一样 哎,看着很无语 哎,看着很无语 看到真的很羡慕 说的跟真的一样 说的跟真的一样 学习了 说的跟真的一样 学习了